朱翊钧和邹元标：愤青的两种面孔

“邹元标在1577年得中进士，时年26岁。当时他还没有任何官职，然而根据圣贤的教导，他竟上书指出张居正的不肯丁忧的可耻可恶。这一封奏章使他在午门 外受到廷杖，进士的头衔革去，降为士兵，流放于贵州的穷乡僻壤。一去5年，直到1583年冤案昭雪，他才被召回北京，任命为给事中，职司监察，穿上了绣有 獬豸的袍服。到任不久，他又上书直接批评万历不能清心寡欲。皇帝用朱笔在奏章上批‘知道了’三个字，给他面子，免予追究文句的唐突。然而邹元标不识抬举， 过不多久，他二次上书，奏章上的用语更无忌讳，竟说万历扯谎，有过不改，而且引用‘欲人勿闻，莫若勿为’的谚语，揭穿皇帝的装腔作势，说他没有人君风度。 这就不能不使万历勃然震怒，准备把这个不知感恩的谏官再次廷杖。”
读罢此段，一个经典的愤青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什么是愤青？不计个人得失，或者说将个人置之度外，为了一个大的目标（正义、道理、国家、民族、法律、礼仪、 原则、信仰……），用最单纯、最直接、最清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愤怒，是因为不能容忍自己所维护的东西受到侵害；单纯+愤怒，多数情况下只会同时表现 在年轻人身上，于是“青”继“愤”之后，成了这类人的另一个标志。
“一个从七品的下级文官，过去对朝廷的惟一贡献只是检举了张居正，今天居然具有这种道德上的权威，敢于直接指斥皇帝。”这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愤青。区分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愤青，就要看他是否是真“愤”。邹元标“除了上书触怒圣颜之外，还帮助反对首辅申时行的一派逐走了他（申时行）的儿女亲家徐学谟。万历本 来想重办邹元标，申时行出来讨价还价，终于使邹没有受到廷杖，仅以除籍了事，而在邹元标离职以后，申时行还在设法使他能第二次被召复职。”实际上这位首辅 大人除了以前受到张居正的提携照顾之外，并没有太多可以指责的地方，而申的反对派，连万历皇帝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在玩弄权术，而且申待人处事一向以和为贵， 跟这样一个除了皇帝以外的二号人物作对，除了真愤青，谁会这样“傻”？真正的愤青就像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不管你平时有多好，只要你对我所维护的目标不 利——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就一定要管一管。
愤青里面鲜有大智慧者，然则必富于热情和激情，精力旺盛、斗志昂扬。这种人历朝历代层出不穷，稍早一些的海瑞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众所周知，此处不详。

但是，愤青的行为是很容易被误解的，比如邹元标。“其凭借者安在？万历的看法是，邹元标和其他诤谏者并非对他尽忠，而是出于自私自利，即所谓‘讪君卖直’。这些人把正直当作商品，甚至不惜用诽谤讪议人君的方法作本钱，然后招摇贩卖他正直的声望。”你瞧！
然而“这种看法不无事实上的根据。有些文官熟读诗书，深知百世流芳之说。他们可以找到一个题目，宁可在御前犯不敬之罪，今日受刑，明日名扬史册。这样的做 法，说明了忠臣烈士的名誉，确乎是一种高贵的商品。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愿意付出这样昂贵的代价，放弃经过千辛万苦挣来的进士出身，继之以血肉甚至生命去追 求？”
既然连大历史家黄仁宇先生都这么认为，我们就不得不小心了。当今社会，愤青数量急剧增多，声势日益壮大，并附带产生了一个同样庞大而又臭名昭著的近亲群体 ——粪青，许多人常常不分青红皂白，把二者混为一谈，实在冤枉。愤青的领袖，多是知识分子，这就跟海瑞、邹元标之流续上血脉了。然而我们不难发现，在这些 人里面，就有不少“讪君卖直”者、沽名钓誉者，殊为悲夫！

回过头来说说朱翊钧，也就是明神宗万历皇帝。
其实万历也是一个愤青，只是由于受到皇帝身份所带来的限制，并不经常能够“用最单纯、最直接、最清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罢了。但即便如此，仍然会因为 被大臣奚落，而在自己的老师、同时也是当朝首辅申时行的面前说出“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这样的话来。
由于登极时年龄尚小，万历未能继承先祖在 群臣心目中的权威性，多年以来一直是张居正和冯保的傀儡，即便是在长大成人之后，他仍然无法摆脱群臣的牵制和指责。在认清张居正的真面目以后，大彻大悟的 他也同时看清了整个官僚集团的阴暗本质。万历不想听任群臣的摆布，缺乏绝对权威而又不肯妥协的皇帝，和掌握着伦理话语权、咄咄逼人的官僚集团之间的矛盾日 益尖锐，终于引发了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时间最长的皇帝罢工事件。
在大臣们咄咄逼人的指责声中，万历不胜其烦，感到诸事不能自主。尤其是当立储一事因自己处于伦理劣势在群臣的反对下不能如愿时，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端。好在 万历不是一位嗜血的皇帝，虽然对那些大臣恨得牙痒痒，他最多也只是将其削职下狱流放千里而已，更多的只是一顿杖责（其实也不算轻，有时也会打死人），他也 没有以言论表达自己的不满，毕竟那样有失体面，他的做法是：实践“无为而治”伟大思想，消极怠政长达二十年。从立太子时耍小聪明戏弄群臣，到对参劾首辅的 官员一再严惩，以及对大臣们所看重的“新秀”不予重用，其中不难看出一种“报复”心理，即对群臣的任何意见都“不买账”。
而在这之前，他曾是一个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当初他对于臣僚的腐化感到忧虑，自己草拟手诏，禁止官员之间互相馈赠礼物。他对于各种典礼也颇为注重，早朝 的官员缺席过多，他会提出质问；掌礼官的动作有欠娴雅，他会表示不快。他命令大学士把各朝实录抄送给他阅览，经常和内阁学士讨论历史上治乱兴亡之迹，甚至 在炎热的夏天亲临观看官兵的射箭比赛而使陪同他的宦官有好几个人因为溽暑而晕倒。”当然，还有那次亲率百官布服步行十里至天坛祈雨，祀毕仍步行回宫的“感 人事迹”。
值得一提的是，他虽然长期怠政，但并不是丢开不管不作为，他对时局的掌控在1590与申时行的谈话中可见一斑。

愤青群体具有两种面孔，一是邹、海一派，对社会进行积极干预的；二是万历之流，于社会有消极破坏作用。一般来说，每一个愤青都同时具有这两种面孔，只不过 前者往往在一开始的时候得到强烈的表现，而后者则在后期得到越来越多的表现。万历并不因为他的皇帝身份而缺乏代表性，将他的皇帝身份拿掉，他仍然是一个不 肯接受他人（不同）意见的、容易愤怒的、虽非利己主义但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这是所有的愤青在本质上的共同点。